2011年8月14日 星期日

秋天的聲響: 傅聰演奏史卡拉第(Scarlatti) 32首奏鳴曲

文:呂置芬 

每一次聆聽傅聰的音樂或閱讀他討論音樂的文字,都是新鮮而有啓發性的經驗。

眾所周知,傅聰喜歡用中國的詩詞書畫裡的意境來比喻音樂。例如,莫札特的某一首鋼琴奏鳴曲最後幾句是「離恨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又如,彈德布西時要“跟中國畫意境相同,(不要只是描寫),要寓情於景”;“德布西的樂曲比色彩遠遠深刻,除了感覺色彩,還要感覺這種(感情,內在的)東西,不能完全客觀,而要人和自然完全合一,天人合一”。

他又說,“音樂是要講故事,但不要具體地講故事,太具體就庸俗化了”;“不要做無謂的過度句,要像書法一樣大筆一揮,不要去描它”。在這些文采飛揚的字句裡,是一個與王維或老莊同聲相氣的詩人感性。


聆聽傅聰的音樂是一個主觀的、內在的經驗。最好拋開所有的樂評或導讀,直接以無所知的心與音樂相會。就只是單純地去體會音符在空間與時間中如何擴展開來、與其他的音符相會、改變形狀,而後成為更大整體的一部份,或者再次回到自己。

一段聲音的旅程。一個深入內在的心靈旅程。


傅聰不喜歡把「詩意」說成是一般的「多愁善感」或「感傷」,我想這也是使他比較像王維或老莊,而比較不像浪漫派音樂人的原因吧!傅聰的詩意毋寧說更像是一種海德格式的「詩意的態度」吧?是一種面對生命的方式:既是非常主觀的,又是與當下時空同步、共感的;是在最尋常的景物裡讀到事物周遭的氛圍,在聲音與話語裡讀到空白與弦外之音,而表達出來時,又像他的音樂一樣,理性與感性皆倶,情景交融。換言之,個人的情感再激昂,背後總還是有一個「天」的架構在的。

傅聰說莫札特總是欲語還休的,我覺得他自己常常也是。像是在以一種迂迴的方式接近事物;像電影中的倒敘者的口吻;像隔著一段時間或距離往回望;像用過期的黑白底片所拍攝的景物,溫溫涼涼的、一種屬於秋天的質地。

我所喜歡的史卡拉第(Scarlatti)鋼琴奏鳴曲kk95就有這樣的秋天的質地。如果音樂是可以用文字或畫面翻譯出來的,那我腦海裡的畫面是這樣的:

「兩個人在一個深秋的樹林裡遇上了,就說是老鄰居吧!
那才剛遠行歸來的人,正說著很久以前的一段旅程,
    說著說著,說話的人陷入了沈思
    中斷了的語詞就這樣消散在風中。

    說者與聽者都遁入了長長的靜默中,
    夕陽的光在他們的臉上,以一種極幽微緩慢的速度移動著,
    像另一種形式的音樂,
    無聲的,接續著那沒有說完的故事。」

也許那需要一個真正善聽的人,願意待在那寂靜中夠久,久得經得起那散落的語詞裡所承載的情感的重量?

傅聰所彈奏的史卡拉第(Scarlatti)奏鳴曲專輯始於kk32,結束於kk95。這樣的曲目安排,對敏感於詩意的啓承轉合的傅聰,怕也不是偶然的吧?kk32的開頭像翻開書頁一般地開啓了一個七十分鐘的旅程,kk95就像一個結束前的、淡淡的回顧,而那所有未及說的部份,就留給了這個“清如水、明如鏡的秋天”(註)吧。

註 :張愛玲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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