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13日 星期六

在河水乾涸之前,在最後一個道別之前。

文:呂置芬

朋友在facebook上放了一首曲子,那是電影《初戀的故事》(Jeremy, 1973)的主題曲Blue Balloon,那是我慘綠年少時很喜歡的一首曲子和電影。在那個資訊貧脊的年代,一首好聽的歌總是一聽再聽,喜歡的電影總是盡可能一看再看;在那個還沒有錄影機的年代,我學會了在每次剛看完電影時,閉上眼睛快速的回想整部電影,以便記下影片中熱騰騰的感覺。而那份熱騰騰的感覺,竟然就在30年後重聽這首歌時完好如新的重現出來,伴隨著我青春時代所有的癡傻心情與行徑的記憶。

在河水乾涸之前,在最後一個道別之前,讓我們對彼此仁慈,我們可以試試。”歌曲中稚嫩生澀的少男聲音,訴說的正是我們那個壓抑苦悶的年代許多青少年的心情。那個心情雖是大家共有的,對我來說,卻也是主觀而私密的。 與其說我們所喜歡的音樂或電影是關於我們曾經共有的時代,我毋寧更相信,它們是關於自己,它們是以電影或音樂的形式而存在的、關於我們自己的一段段傳記。



記憶中的音樂與電影,像一組密碼,完美無誤的通向某一個特定的地址,每一個我們曾熱烈愛過的歌曲或電影,都是一個完整的時空,脫離了時間之流而獨立存在,它們是生命中散落各處的碎片,以它自己的氛圍和芬芳,在記憶中閃爍著晶瑩的光。

《教父》讓我想到的是那三個每天半夜不睡吹牛鬼混的臭男生;Beatles的《Across The Universe》是那位永遠在路上流浪的朋友;侯麥的《綠光》是那個從早到晚都泡在電影院裡的夏天;《霧中風景》是我在紐約最晦暗冷澀的心情。

我們常以為看電影或聽音樂只是一個視覺與聽覺的經驗,
其實我們的整個身體都參與其中;一同觀影的人、那個季節的顏色和氣味、空間裡的溫度、自己在那段時間特有的經歷與心情都記憶在身體中,和那首歌、那部電影銘刻在一起,就像我們在Photoshop裡製作圖檔時將一層一層的圖案鏈合在一起時一樣,所有的細節滲入彼此,成為一個整體的圖像。

我仍然記得在剛看完候孝賢的《風櫃來的人》的那個暑假,我不管走到哪裡都一邊哼著片中的配樂:韋瓦第四季協奏曲的「冬」,走著走著,鬱熱擁塞的羅斯福路上,竟走出了一片浪拍海岸、笑語如歌的景象,甚至在日後每次聆聽這首曲子時,冬日的雪景交織著夏日澎湖的風,成了一幅奇異的編織作品。

生命中曾愛戀過的電影或歌曲永遠不讓我們失望,即使在日後重新回溯時喚醒的是最苦澀的記憶,也彷彿都能在那苦澀中找到昇華的力量。

回溯自己喜歡的電影和音樂是安全與純粹的完形;但若要身體力行的去尋回逝去時光中的人事物,卻常是危險的。我們總是理想地以為,對方必也是像我們一樣守著那個記憶,在彼此不在的時間裡,持續地唱著那首「我們的歌」, 一如河水永遠記憶著它的源頭。

我們總以為在相逢的時刻,所有的「不在」都將自動完形,過去與現在將再度連成整體。

不一定!

和久別的朋友重逢,是再驚險不過的事件;那是兩個曾經熟悉過的陌生人要重新打開心房向彼此靠近,在破碎的語詞與斷簡殘篇的記憶中試圖重塑當初的感動;久別的朋友間的對話常隔著一段段的空白,那些空白是純粹的真空,相隔著千山萬水、彼此不曾參與過的生命。

和久別的朋友重逢經常不是一種「開啓」,而是一種「關閉」;朋友間常說的「我們回不去了」真正的意思是說「我們無法繼續向前了」,那易碎美好的時刻被永遠關上了,只能留在記憶裡低迴。

緣於對所有「易碎美好」的經驗的感傷性理解,我總是對能再重溫一首歌曲或電影感到特別激動感恩。所以,朋友,如果有一天我對你說,當我聽著這首歌的時候,我正熱烈的思念著你,那絕對是真的,儘管自那以後,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

真實生活中的人際緣份常常是破碎斷離的,倒是那些喜愛過的電影和音樂歷久彌新,成了許多重要時刻真正能陪伴自己的朋友。在河水乾涸之前,在最後一個道別之前,我想再一次地回顧我青春時代的朋友們:《四百擊》、《洛可兄弟》、《安妮霍爾》在我離開你們的這些年間,你們都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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