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17日 星期三

生命中的「原風景」

文:呂置芬


「據說建築師不論誰都會有重複反芻、可供回首的原點。對於柯比意來說,這原點就是地中海,這片蔚藍天空與大海背景中閃爍的、純白色的聚落景象,與漆白牆壁延伸成一體的風景。而對我來說,“闇的空間感覺”,應該才是終其一生所嚮往的原初風景吧。」                                   
                                                                                      ⋯安藤忠雄

這是日本建築師安藤忠雄在《動盪不安的心》一文中寫下的一段關於「原風景」的動人描述。對安藤來說,那個源自於大阪長屋的成長經驗與兒時對光線的獨有體會,成了他無數作品中重複反芻的重要風景。

另一位日本建築家楨文彥則寫道,都市是「夢與記憶的場所」;而「原風景」是「讓人觸景生情、深植在記憶中的影像」,據此,往往能引領人們走向一個理想都市形象的創造。在他著名的現代主義作品中,楨文彥有意識地編織進日本深奧內庭與小巷弄的傳統空間,建構出他理想中的「夢與記憶的街道場景」。


在台灣,東海大學音樂系館及文理大道的設計則承載了設計者陳其寬的濃郁鄉愁,那合院與天井的空間意象,必是他在異鄉生活數十年間最魂縈夢繫的故鄉景象吧?

原風景,生命中最早的風景。最思念與嚮往的風景。


安藤忠雄的長屋、楨文彥的小內庭與巷弄、陳其寬的東海大學,乃至吳念真對九份、作家七等生對通霄、詩人楊牧對花蓮的屢屢回顧,都連結著生命最早期的場景、最早的感動、最初的美感體驗、最深的情感眷戀。


那是我們用最初的眼睛所看出去的世界,那裡有我們最年輕的感官與身體第一次體會到的光線、風、空氣裡的氣味、溫度與聲音。那是記憶開始的地方,也往往是此後一生最想回歸的去處。

然而,還有一種原風景是超越國界、文化與年代,觸動著這世上所有人的心靈的。例如說,「家」與「火」的的意象:山谷中的燈火、穴居的煙火、原住民家屋的爐床、北極的冰屋中以海豹油點燃的微弱火光,連結了祖先在大地上求生、定居的遠古記憶。那是關於「存在」的原風景。
  
例如說,「白光」的意象:出生入死的隧道與白光、天使般的療癒白光以及安藤忠雄建築裡的白光,連結著世人們對宇宙之愛的恆久渴望。那是貫穿靈魂前世今生的原風景。

更有一種原風景叫「安靜」。像林懷民在《水月》、《流浪者之歌》中所自承的安靜;像安藤忠雄在清水模空無一物的空間裡所給出的安靜;以及所有的靈性修鍊所欲回歸的內在安靜;那是一個可以「記得自己」的所在,也是當有一天所有的「原風景」都消逝於地球的遽變中時,唯一可以記取、依靠、在我內在,任誰也奪不走的風景。

完整的時間感及空間感、純粹的身體與心靈的旅行、生命的儀式、光與黑暗、幸福與甜美、恩寵與死亡都只能在「安靜」中領略;這個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失落已久的安靜世界,也必將是我們屢屢回望的原風景吧!

安藤說,“薄薄的陰暗之中”是最能讓他安心的原風景;那麼,什麼是我重複反芻、不斷回首的原風景呢?一種長年的、深入骨髓裡的漂流感,使我對任何住過的地方,都沒有真正的歸屬感;倒是有不管搬去哪裡,即使行囊縮到最少時,也要帶著的幾本書、幾張音樂和電影,它們成了我那些短暫家居的重要風景(大概是要走進那些音樂或電影裡我才有到家了的感覺吧? )還有的,就是一些不斷向我走來的回憶:19歲時的育才街、東海大學、華盛頓廣場以及一些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片刻:在那些我甚至說不出一個完整的故事的片刻裡,我沒來由的被一種淡淡涼涼的、有點溫柔感傷的氛圍觸動著(我想是我自己將溫柔感傷讀進了這些人事物裡),它們成為我體內持續擴張的舞蹈,在時間中演化,竟也蔚為一片心中自開自落的風景。

有時,在無法成眠的深夜裡,我在黑暗中聽著我所喜愛的音樂,一遍遍地反芻著那些我無法命名的、微不足道的片刻,宛似感染了一種叫做「鄉愁」的怪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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